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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猫会说话了。
我看着猫，猫看着我，然后她说：听说你失业了？
我破防了。
当然，破防原因失业占小部分，猫会说话占了大部分。作为一个极其讨厌猫咪文学的人，我始终觉得臆想猫用语言表达感恩是一件很体现人类自大特质的事情，猫就是猫，它懂毛呢，干嘛把它当小孩子写？
为了让猫保持猫的纯粹性，我连发声按钮都没买，更不要提想象猫会说话这件事——虽然主要原因是我在养猫过程中表现得太东亚父母，我怕猫张口第一件事是控诉我的掌控欲。
结果猫还是会说话了。
唉这他妈的。
猫说：你别哭了。
我只是坐在沙发上摇头。
猫说：那我喵两声给你听好吧？
我哭得更凶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坐在沙发上，猫趴在我身边，午后的阳光拨开云层缝隙，漏了一点在阳台上，给昏暗的室内添了一点亮色。
猫最喜欢晒太阳，但我今年租的这个房子朝向不好，阳光只在特定时间照进家里，投下一条窄窄光斑。猫往常会在这个时间点争分夺秒地晒太阳，现在为了安慰我，不得不在沙发上揣起手来。
我哽咽着说：我甚至可以接受蟑螂说话，但我不能接受你说话啊。
猫震撼地问：真的？
我想了一下，摇摇头：算了，你和蟑螂都不要说话比较好。
猫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接受吧，就像你要接受自己失业一样。
我一下就破碎了，盯着阳台上那条光斑哭了老半天，发现它一点都没变化。
——就像时间凝固住了那样。
我说：那阳光怎么不动啊？
猫说：我做的哦。
我说：你是会魔法的猫？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
猫用无语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看我，一声也不吭。
花了大概半小时——时间凝固了我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多久——接受了猫会说话的事实，我终于不哭了，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猫看起来比我更接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往常都是我逗弄她，她爱答不理地喵一声，现在是她缠着我说话。
猫说：失业了就失业了，没关系的。
我说：有关系啊，失业了谁养你啊，我和你一起睡桥洞去吗？
猫一下震撼了，好像刚认清她会被牵连的这个事实一样，瞬间改口：那你振作一下快去找工作吧。
我沉默。
猫又说：人生是旷野啊，你总有地方去的。
我说：你怎么又这么哲学？你连打开家门之后外面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能知道人生是旷野？
猫虚心请教：那么门后面是什么呢？
我说：门后面是哲学理论社会关系意识形态生存和死亡创造和毁灭，门后面是你永远不会理解的运转体系。
猫卧槽一声：那门后面是终极啊！这太克苏鲁了。
我说：你的知识面真的是又窄又宽令人困惑。
猫舔了一下爪子说：我看你写过这个。
我疑惑了，我说：我没写过啊？你什么时候看的？
猫又不吭声了。
我们相互沉默了半天，猫说：你不去找点事做吗？我都把时间定住了。
我说：做什么呢？
猫说：做饭啊，打游戏啊，玩吉他啊，睡大觉啊。
猫说：你上班的时候不是老羡慕我就在家里躺着吗？说猫在家里不用上班，想干嘛就干嘛，过的是神仙日子。我现在把神仙日子让你也过一下，你怎么不动啊？
我说：我就想坐会儿。
猫说：那我陪你坐会儿。
我发了会儿呆，和猫说：你知道上一次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浪费时间也很安心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猫问：什么时候？
我说：我在妈妈子宫里的时候。
然后我出生了，一直被人赶着走，幼儿园、九年义务教育、高中大学工作……工作前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人拿着鞭子在身后驱赶我。
猫问：工作后就没有了？
我说：呃，工作后生存的焦虑拿着鞭子在身后驱赶我。
猫说：我不懂，我只是猫。
我说：你会说话，你已经不止是猫了。
我说：你可能会控诉我强迫你，在你不想要的时候抱你亲你，在你困倦的时候把你弄醒，在你半夜来叫门的时候忽视你，没有给你足够的自由和尊重。
猫说：卧槽你真是疯了，我只是猫啊，我要自由和尊重干嘛？
我说：啊？你真这么想的？
猫说：请让我们达成共识，猫就是猫。
我重复：猫就是猫。
在沙发上坐了俩小时后，我开始找事情做了。
我酣畅淋漓地玩了二十分钟吉他，因为手疼而放弃；用冰箱里剩下的鸡翅根做了个辣子鸡丁，做饭的时候猫在旁边闻，企图伸舌头舔，我一啧嘴猫就说“我不吃我不吃”；吃完饭我给猫梳了会儿毛，猫说“你能不能轻点你没被人拽过头发吗”；然后我和猫一起看了一部电影，猫看不太懂人类的东西，很困倦地躺着，而因为她会说话与人类无异，我也不太敢摸她。
电影的结尾，主角相拥着说俗套的台词，他们彼此亲吻，说我爱你。
我扭头看猫，猫问：你也要听我说吗？
我问：你们猫不说话的时候怎么表达我爱你呢？
猫说：就舔舔你的手啊，要舔吗？
我哆嗦了一下，说：……不用了你会说话以后这个举动稍微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了。
猫勃然大怒：你这是歧视啊！猫会说话怎么了？你以为人人都有这样的猫吗？
我说：可是我就想要不会说话的，只会喵喵叫的，贴着我蹭来蹭去的，没法和我深度沟通的。
猫问：为什么？
我说：说不上来。
猫说：因为那样你就不用给自己突然亲猫突然对着猫哭突然把脸埋在猫肚子里找理由！因为你和猫没有任何人类相处时需要遵守的社交规则！猫只是你的工具！
我说：啊，应该是，那你会伤心吗？
猫说：猫本来就是工具。猫是动物，宠物，工具，情感载体，一个寄托。
我说：以及我的锚点。
猫说：好的，既然我如此重要，你去给我开一包冻干吃。
我说：冻干也蛮贵的。
猫又勃然大怒：我为你冻结了时间，你却连一包冻干都不愿意给我吃？
我说：听起来很耳熟的句子。
猫说：“我养你到这么大，你竟然敢顶撞我？”
猫又说：“我给你买这么贵的猫粮，你竟然连抱都不肯让我抱一下？”
我被吓得忙不迭起身，给猫大人喂了一整包的冻干。
我不知道猫能把时间凝固住多久，总之当我在沙发上睡醒的时候，那条阳光还在阳台上，而猫正舒适地沐浴在阳光里，眯着眼睛，看起来很爽。
我说：对不起。
猫说：这又是哪一出？
我说：今年租的房子不好，我知道你喜欢晒太阳，但是今年你每天只能晒到几分钟的太阳。
猫说：明年搬家吧，我们去住有阳光的大房子。
我说：租不起大房子。
猫说：那我们去住有阳光的小房子。
我问：你怪我吗？我让你晒不到太阳。
猫说：猫粮和水是必需品，阳光不是，晒不到就晒不到吧，没关系。
我又说：我还让你每天自己在家里待很长时间，让你很孤独。
猫说：你不回家是最好的，一点也不烦人，我也没在等你。
我说：可是朋友拍到过你等我的照片诶。
猫改口：偶尔等一次。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见的情景？就是我把你买下来的那一天。
猫：……
猫足足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她说：就是你穿着红衣服……
我说：绿的。
猫说：你穿着绿衣服，走进宠物店，然后一眼选中我……
我说：我当时没看上你。
猫恼怒：好啦我的确就是记不得，怎么样？！那天对我来说并不特殊所以我没有印象！
我说：是的，那天只是对我特殊。
我说：我没打算养猫的，那天走进宠物店，我也没注意到你，是你自己在小小的笼子里上蹿下跳，不小心撞了一下，发出声响，吓了我朋友一跳，我们才看见你的。
我说：那么小的地方，你那么有活力，自己逗自己。你看起来好快乐，又好可怜，我就把你抱出来看一看。
猫问：然后呢？
我说：然后我发现你是店里年龄最大的猫，你已经半岁了，还是没有卖出去，标签上写着折扣价，比其他猫便宜一大截。
猫说：羞辱的话可以略过。
我说：所以我想，如果我不买下你，你还要在这个小小的笼子里待多久呢？如果我不买下你，你要怎么才能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安心睡觉呢？
猫说：如果你不买下我，我可能被条件更好的人买走。
我说：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但是猫应该常怀感恩之心吧！
猫说：你不是最讨厌猫咪文学了吗？
我哽住。
猫说：好啦，其实我觉得你很好，被你买走以后很幸福，你也不用担心对我说的那些东亚大爹的话会让我不高兴，其实我不会说话的时候根本汀不懂，只知道你每天叽里咕噜的。
我说：那你为什么有时候会咬我。
猫说：因为我是猫，可以不？
我想了想，说行。
我在凝固的时间里待了几天，日均哭泣三回，每回理由都不一样。
有时候是“想起了自己的原生家庭”，有时候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工作”，有时候是“为什么人活着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有时候是“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一只猫？”
猫说：你可以是一只猫。
我说：我没办法是啊。
猫说：现在猫会说话，你也会说话，那么你也是猫。
我说：那我可以什么也不担心吗？
猫说：猫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担心啊！
我问：那猫有毛可担心的？
猫不吭声。
我准备接着哭了，猫说：比如说，担心你失恋或者失业，失明或者失聪……
我说：到底是担心还是诅咒？
猫怒而拿爪垫拍我。
我说：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猫说：失业而已，有那么糟吗？
我说：是因为你只看到了失业！有时候被人讨厌也会打击到我，做错事情也会打击到我，害怕、愧疚、焦虑、难过，这些情绪都会打击到我。
猫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说：我如果想死，连亲妈都不会考虑，怎么还会考虑你啊！
猫说：稍微考虑一下吧。
我说：可是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人，你是猫，就算我死了，你这么漂亮可爱又性格温顺，会有新的人领养你的。
我说：而且你脑袋瓜小小的，能记住的事情少少的，你很快就会忘了我，适应你的新主人，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
猫说：可是谁都不是你啊。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对你来说重要的只有猫粮和水还有逗猫棒，主人是谁都不重要。
猫说：可是谁都不是你啊。
我说：新主人说不定都不会逼你喝水，每天会陪你玩很长时间的逗猫棒，给你买更好吃更高级的冻干。
猫说：可是谁都不是你。
我说：你不懂。
猫突然站起来，全身的毛都炸开，她说：是你不懂！你不懂用掉这条尾巴，我就再也没有可以用来拯救你的尾巴，你不懂我需要的不是很多的阳光，只是你摸一摸我或者对我哭。
我怔住了，我说：我听不懂。
猫说：我也不懂，失恋失业失明失聪，为什么都能打击到你，为什么能让你一遍一遍地死去？活着不是能吃一口猫粮、喝一口水、晒到一下太阳就好了吗？
我问：哪怕一天只有几分钟？
猫说：哪怕一天只有几分钟。
猫说：不要对我愧疚，猫是动物、宠物、工具、情感寄托、一个容器。
猫说：不要对我感到害怕，因为猫是猫，所以一切都可以毫无缘由。如果你对我的爱不需要理由，你对我的抚摸不需要理由，那么你留给我的眼泪就不需要理由，你对我诉说的疲惫就不需要理由。
猫说：不要幻想我会说话就会指责你，我不是你的妈妈，不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上级，不是你需要维持关系的朋友，我是猫，仅此而已。
我重复：你是猫。
猫问：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猫说：尽管如此，你要知道，猫如果在乎什么事，那就只有一件事。
猫说：猫会在乎主人是不是你，就这样。
我说：那我可以和你死在同一天吗？你死的时候，我也去死，我们还是会在一起。
猫说：再说吧，反正我不会为你活久一点的。
猫说：在我不会说话的那个世界，请你也不要忘记这些事，拜托你。
阳光陡然在阳台上加速流动，像表盘上的一根指针，它在那一小块地方反复明灭了几次，猫端坐在沙发上，像一座雕塑，她就这么看着我，用她翠绿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
然后我突然睁眼了，我扶着马桶踉踉跄跄地想要起身，割开的左手使不上力，满地半干的血液让我打滑，我还是倔强地、坚持着站了起来。
我打开卫生间的门出去，室内果然一片昏暗，猫站在阳台上，等一天只有几分钟的太阳。
我说：猫？
猫喵了一声。
一觉醒来，我家猫又不会说话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为此感到安心，我太冷了，我慢吞吞地走向她，伸出血迹斑斑的手给她闻。
经过一整夜，血已经干涸成暗色，猫好奇地嗅了一下，舔舔我手上的血迹，又嫌弃地转开。
猫不会说话，如果想表达爱，它会舔你的手。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眼泪又往地上砸，阳光终于拨开云层照下来，狭窄的一条，却精准地把猫笼罩在光里。
我的猫其实不会说话，但她站在阳光里时，金灿灿的，好温暖，好漂亮。
如果为别人活着是累的，那自己为什么而活？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试图紫砂/梓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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